一位妇产科医生在母亲节前讲述的几个关于母亲的故事
谭先杰,北京协和医院妇科肿瘤医生,教授,博士研究生导师。
谭先杰.「妇产科医生」
一席北京20140510
直到最近,我还做了一个噩梦,梦见自己在产科抢救新生儿,气氛之紧张,情景之清晰,我想从梦中醒来却不能——我不干产科已经十年了,却仍然忘不掉那场景。
一说到妇产科医生,大家可能会问,妇产科医生到底都是干什么的呀?
妇产科医生,首先是一个接生婆,对我来说,就是一个接生公,产科是所有妇产科医生的基础;第二他是一个外科医生,我干了十年产科,现在我的专业是妇科肿瘤医生,主要治疗恶性的妇科肿瘤;最后还有一部分是内科医生,比如看一些月经不调,或者更年期的症状。
有人会问,妇产科医生的压力大吗?我告诉大家,很大。在所有国外医生面对的压力当中,最大是麻醉科,其次就是妇产科,尤其是产科。从小孩从出生,到他最后哭,我们把他给抢救过来,可能最多有个四、五分钟的时间,我们叫黄金四分钟,或者五分钟,如果我们产科大夫做得不好,小孩可能就去世了,即使没有死,留下也可能是脑瘫。
所以说,抢救小孩对妇产科大夫来说是最紧张的事。直到最近,我还做了一个噩梦,梦见自己在产科抢救新生儿,气氛之紧张,情景之清晰,我想从梦中醒来却不能——我不干产科已经十年了,却仍然忘不掉那场景。那一年,隔天一个长夜班,多次惊险抢救,每一个小孩的出生后面都等着几家人,而我是现场最高的负责者,这就是产科医生的责任。
大家可能还会问,男妇产科大夫多吗?不多,整个中国的男妇产科大夫可能不足一万人,大概没有搞导弹的多,真的是万花丛中一点绿呀。
还有一个问题,有些有趣的人,或者说无聊的人,我还是认为是有趣的人会问我说,你作为男性妇产科大夫,整天面对的是女性最隐秘的部位,最隐私的事,你对于女性还有兴趣吗?
这是一个很尖锐的问题,我曾经在不同的场合答过很多次,我说,我不知道其他男大夫怎么样,但我本人还是很正常的,这跟职业没有关系,你说那些整天在银行数钱的人,他对钱就没有兴趣了吗,整天看口腔科的大夫,他以后就不接吻了吗?
为什么我会选择当妇产科大夫,这是一个比较沉重的话题。
我十二岁那年,还在读初中的时候,我妈妈去世了。去世之后两个月家人才告诉我,我当时非常痛苦,哭到最后都哭不出声了,我说,我要当医生,我要当一个像大医院那样什么病都能治好的医生,当时我心目中的大医院,就是重庆的那些大医院。
这就是我当时少年时的一个梦想。后来我成功考入了华西医科大学,经历了很多痛苦和磨难,因为我妈妈去世之后,家里面就变困难了,总之最后我还是挺了下来,后来我就来到了协和医院。我上大学之后,知道我妈妈是死于妇科肿瘤,所以我就想当一个妇科医生。
1982年我妈妈去世,同年在北京,也有另一个伟大的女性去世了,她就是林巧稚大夫,我们知道,正是林巧稚大夫一手创建的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,她是现代妇产科学的创始人,所以我从那时开始就非常希望到北京协和医院。
北京协和医院从1921年建院开始,一直是在全国排名第一的医院,所以到协和医院也不是那么容易。我当时毕业报协和的第一志愿还不是妇产科,我当然很想报妇产科,但是我的一个同学说,谭先杰你不要报妇产科了,我说为什么,他说你报了妇产科,将来连媳妇都找不着,那我想我就不报妇产科吧,所以我就报了内科。
但是内科意外落选,我想到还是想去妇产科。于是我就写了一封自荐书,当时没有打印机,我们都是手写,我当时字写得不错,很工整,得到了当时的导师郎景和院士的赏识,他说字写得不错,就增加了一个名额,我就作为一个编外医生进入了北京协和医院。大家知道,编外医生一般都比编内医生要努力,要刻苦,我也是一样。
今天我们说妇产科医生,明天又是母亲节,我就想和大家分享几个母亲的故事。
我想分享的第一个故事,是1996年的2月28号。那天夜里十一点多钟,来了一个身材非常小巧玲珑的一个母亲。她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,但她告诉我说,她说,谭大夫,明天是29号,我不希望我的小孩在29号出生,能不能让我马上就生出来?
我说为什么,她说,因为如果我的孩子是2月29号出生,那么他每四年才能过一个生日,另外三年就过不了生日,你想想一个小孩四年过一次生日,是多难受的一件事啊。当时我可以告诉她过农历嘛,但是我还是答应她了,答应她的时候我说,好,我们俩一块使劲。
我们知道,生小孩要从下面生出来的话,一定是要宫口开大开全,开到十公分左右,那么在产力、产道、胎儿的适应都比较匹配的情况下就能生出来,这个过程中女性的精神心理状态非常重要,可以说,只要你想生,不管有多小巧玲珑,只要小孩不是很大都可以生下来。
于是我就帮她检查,帮她推宫颈,最后在十一点五十六分,也就是29号差四分钟的时候,小孩出生了,这个母亲到现在都一直也感谢我,让她小孩每年都有生日可过。
第二个故事大概也是在九几年,主角是一个得了宫外孕的女人。我们知道怀小孩一般是怀在子宫里头,这就叫宫内孕。如果胚胎没有在宫腔里头,而是跑到了宫腔以外的任何区域,主要是输卵管,那就是宫外孕。宫外孕是不会长成小孩的,胚胎长大以后会破裂,或者流产,然后引起腹腔内的大出血,引起病人的死亡。
这次来的患者就是宫外孕,我们诊断宫外孕之后,发现病人跑了,当时没有手机,只有BP机之类的,患者跑了,我们还拿着户口本去找去了,结果发现她回家了,她回家之后又跑回来了,她告诉我们说,她的男人因为一个政治事件在受隔离审查,他们的小孩在上幼儿园,小孩要下学了,如果我不把他接回来的话,连老师都不会帮她看。
我当时很难受,因为她把这个小孩接回来之后,她已经休克了,我们马上开始进行抢救,手术之后,我当时还想骂那个病人很愚蠢,但是实际上我觉得她是一种母爱,因为她宁愿冒生命风险,也不愿意让小孩在幼儿园孤立无援地等着,所以我当时还是很敬重她的。
第三个故事是一个心脏病人怀孕的故事。我们知道心脏相当于人体的发动机,人在不怀孕的时候,这个发动机带一个人没有问题,但是怀孕之后就相当于她后头挂了一节拖车,超载了,这时发动机如果本身有毛病,就容易出问题。
也是1996年,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,来了一个三十四周左右的产妇,那个病人来自农村,小汤山,是一个门板抬过来的。我一看,脸上是青紫的,青紫表明什么?表明缺氧,再一检查,是有心脏病,小孩的胎心也不好。
这个女人和她的男人青梅竹马,早就知道自己有心脏病,但这个女人就是认为我不生个一瓜半子,对不起丈夫,所以她一直瞒着医生怀上孕了,然后也瞒着医生生下来了。尽管从医学上有些愚昧,但是从人性上,这种强烈的传承意志的确又是一些我们不得不尊重的东西。
我当时跟着她一块跑,做了检查和治疗,最后剖腹产,小孩活了,活了之后,这个病人每年都会送我一些山货呀,各种各样的东西。前两天我随北京电视台的记者去看望她,小孩已经长到一米九一了,是我仰视的对象,我很高兴,尽管我要仰视他,但是我还是很高兴,我帮这个女人圆了她当母亲的梦。
第四个故事比较沉重。这个故事是去年十月份的事。去年10月10日,来了一个直肠癌术后复发的病人,从医学上讲,这种病人做还是不做,从冷冰冰的数字来看,没有任何意义,做了也不会改变她的结局。
但是我们在交流当中,我就知道她有一个十岁多的小孩,她就跟我说,她说谭大夫,她说其实我离开世界根本就没有什么,对我来说,我早就已经经历过了。但我现在唯一觉得难受的是,我怎样跟我的小孩,好好跟他说一声再见。我当时觉得触动了我,因为我也是十二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,所以我就跟她说,好,我冒着风险,我们两个拼一把。
于是我就给她做了手术,手术很困难,肿瘤没有能够切掉,切不掉,但是我缓解了她的症状,让她回去之后舒服了一两个月,这两个月她和小孩好好地交代了一些后头的事情。今年1月16号,病人去世了,她的弟弟告诉我,走得时候很安详,他感谢我,让他的侄儿和他妈妈,多待了九十多天。
我是一个妇科肿瘤医生,还是博士生研究生导师,以及我非常重视的「协和学者特聘教授」,北京市的科技新星,按道理说,我应该沿着科学的道路上一直一直往上走,但是我为什么现在没有往科研的道路往上走,而是往科普的方向走?这跟我在国外的经历有关。
2012年,我被协和医院派到了哈佛大学去进修,参观完手术的一天的下午,我就躺在哈佛医学院前的大草坪,躺在那之后我就在想,我的妈妈到底死于什么病呢?
当时说死于妇科疾病,后头又说死于妇科肿瘤,那到底是什么妇科肿瘤,妇科肿瘤从外阴癌、阴道癌、子宫癌、卵巢癌……太多了,我通过一个妇科肿瘤专家的视角,在各种癌中进行排除,最后我觉得是子宫内膜癌。
子宫内膜癌是一种什么病?它主要是一种中老年妇女的疾病,它的主要表现就是阴道的不规则出血,也就是月经紊乱,如果是在现在这个年代,如果是有现在这个知识水平,我妈妈当年是不应该去世的。
所以说,我当时就很感伤,我觉得,应该大家早期发现疾病,疾病到了晚期,任何大夫也回天乏术,但早期的时候是有可能的。哈佛大学的教育搞得很好,他们的病人和医生之间都要见三十分钟,三十分钟讲完之后,他又给病人一个传单,就说你如果要详细了解什么东西,那么你看我哪些文章,哪些网站。而在中国,只有三分钟,这是国情没有办法。
但我回来说,我说中国的医生也可以做一些医疗知识的普及工作啊,就是把这些医学的知识,由浅入深、深入浅出的讲给大家。所以我回来之后,就开始进行科普工作,把深奥的医学知识通过我的语言,来介绍给一些广大的普通朋友,我在自己的个人网站上发表了五十多篇科普文章,在人民日报发表了十二篇科普,在江苏卫视、在湖北卫视做了六期节目,最近还和我的同事主编了一本「协和名医谈妇科肿瘤」。
我希望大家看这个书之后多关注妇科肿瘤,就可能可以避开妇科肿瘤,但是大家一般都很忌讳,一看妇科肿瘤,就不想看、不想读,所以我现在又写了这本一百一十二回的章回体医学科普书,叫做《子宫漫谈》。
我想,把女性的子宫为中心来全面阐述女性的一些健康问题,同时表达得比较文学化。第一回合叫「含而不露正中堂」,第二回叫「激情迸发映两厢」,为什么叫激情迸发,我解释一下,如果我们从生殖学的角度,精子和卵子的相遇,是在输卵管的一个比较宽大的地方,这个宽大的地方叫壶腹部,我觉得上天的安排是非常巧妙的,你说这男女激情相遇的时候,是在五星级酒店的大床上舒服,还是在学生的单人床上舒服呢?所以这个宽大的地方就是壶腹部,从生殖学的角度,精子和卵子相遇才是最终的一个目的,而男女在床上的那些事,只是一个前戏而已,多大点事儿,是吧?
我做了二十多年的妇产科大夫,我回头发现,我很愿意为女性服务。为什么?因为在我的病床上,躺着的患者很多是中老年的妇女,每个女性患者的背后都是一个家庭,说不定她的背后就有一个像我当年那样的半大孩子,我希望让母亲能留住小孩,小孩多见到妈妈。
以上摘选自谭先杰在一席北京的演讲,点击“阅读原文”观看演讲完整视频。